文苑擷英
龍思辰 散文——《西湖觀雨》
西湖觀雨
到杭州的時候是六月出頭,那一年有臺風從東邊的海上來,吹到了江南已經被捂化開,整個西湖都飄著霧似的蒙蒙細雨。
朋友算是半個當地人,在西湖旁邊定了家小旅館。光線不太好,墻也有點潮氣,為的是離西湖近,當天晚上我們就騎車去了西湖邊。在一片朦朧的昏色中,樹影繁雜地交錯著,多的是來來往往的人群。奇怪的是西湖有潮聲,在夜里倒像一只活物,隔著層層柳色傳來帶著水汽的呼吸聲,把游人嗡嗡的聲音都蓋住了。想起在頤和園見到的昆明湖,那是人仿的杭州風光:水很大的一汪,月亮高且明,印在湖面上很清晰,水邊的長亭里有穿綢子的老人拉琴,拉到興起就有人在旁邊跟著和一段,連景都被人壓了一籌。
乘著夜風沿著白堤一路往西邊騎,到了盡頭是一家很有名的小食館。這座城市睡得早,穿過關了門的小鋪和無人的路,只有這家店還亮著燈。皮薄餡多的包子被微微用油一煎,一口咬下去汁就溢出來,牛肉被撕成細條,一半煮在羹里一半起鍋時淋上,為的是入口即化的羹和有嚼勁的肉?;厝サ臅r候西湖公園已經關了,得從外邊繞過去,經過某處時朋友說:那是樓外樓。夜里燈光晦暗,一眼望過去也只是黑糊糊的一片,琉璃瓦依稀反著點光。我說:“山外青山樓外樓,西湖歌舞幾時休。為什么取這名字,感覺不是什么好詞。”朋友在后面笑,說:“可貴了,超級貴,可是也沒那么好吃,還不如我們的五十塊套餐。”說著又為自己的不自量力笑起來。
夜晚湖平風闊,燈光也在遙遠又遙遠的地方?;厝タs在房間里面亂調臺,看了場電影后睡了,一宿無夢。第二天騎著車去找一家名叫知味觀的店,據說這家店東坡肉最出名,選半肥半瘦的五花肉,用草繩綁著,拿瓷罐子裝著,荷葉紙封口,燉得酥爛入味。騎到半路天色將暗,像是暴雨要來的時刻,空氣中浮動著蠢蠢欲動的因子,整個天幕都是灰紅色。云聚起來,雷聲遠遠的,于是趕忙溜進亭子里去躲雨。不一會大雨傾盆而下,雷峰塔也被雨色蓋住,茫茫然看不真切。像是天人震怒翻了棋盤,那些雨敲擊在亭子的瓦上,又脆又響。它們毫不遲疑在石階欄桿上撞碎了,細雨片飛起來刮在手上,居然是痛的。當年白娘子水漫金山,愛恨情仇大概也如此快意罷?在亭子附近圍繞著的荷葉被整個翻過去,又被推回來,雨珠在其上滾來滾去,一朵荷苞在水中晃著,像條粉色的小蛇。我盯著它,看它是不是要趁此機會渡劫化龍。
風從西湖的那頭一直吹一直吹,我往西湖的盡頭一直望一直望,而視線所及只是一層層雨,人聲盡去,房屋建筑也化為遙遠的幻象。我又想起昆明湖:任你是一朝之帝,天下之主,想在北京造個小江南,哪里造得出,哪里造得到,只不過造出一個暖風吹得人醉熏熏的空殼。而西湖又怎么只是個暖風吹得游人醉!
半響,風一收雨簾一卷,青天又高又透。風光雨霽,多少名窯想留這樣一枚顏色于瓷器之上;雨驟風急,又有多少文人想刻于自己詩書之中。這天下一片斷章,一縷殘魂,以人力相求,卻還是太難太難。人有時候真是太過渺小了些,人生百代皆如過客,是寄,是旅,被囿于名利情愛,為旁人哭泣,為自身嘆息。然而短短數十年,能談紅塵之事,能睹自然之奇,能品世間之物,卻也是人生幸事哉!
(長安益陽 龍思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