蟬鳴光陰

夏夜，晚風煦暖，我坐在房內夜讀，寓所邊的小河流嘩嘩啦啦伴著“唧唧吱，唧唧吱”的蟬聲，聽得出，至少有十幾只蟬在叫，“蟬鳴吟唱迎三暑”，頓時感到一陣微風送沁涼，這蟬聲讓我想起了兒時的諸多往事。

兒時在夏夜，我與家人在院子里納涼，青瓦老宅前是一條清瘦小河，河畔旁是菜園，眾多因夏而出、而生、而鳴、而秀的自然歌者，在菜地籬笆廣闊的天地紛紛次第登場聒噪。它們的叫聲密密匝匝，熱烈蓬勃，好像在張燈結彩吹拉彈唱。有時入夜，蟲聲更是汪洋恣肆，或如部落篝火狂歡，或如宮廷里鐘磬齊鳴。彼時我想著，在我的聽覺里，有一個地處生活的昆蟲王國，那里子民興旺車水馬龍，那里鍋碗瓢盆婚喪嫁娶，那里悲歡離合喜怒哀樂……我就禁不住莞爾。我們鄉間人不霸道，總是一副謙謙君子氣，一入夜就把自己寬廣的生活像折扇一樣收攏，把空間和時間讓給小小的昆蟲。昆蟲有那么乖巧，只得一隅便可歡歌——鄉間人與夏蟲，同在仲夏涼夜里，同享天地月色水汽。后來讀詩，讀到徐志摩的那句：“夏蟲也為我沉默，沉默是今晚的康橋”，不禁納悶：夏蟲怎么會沉默？外婆籬笆下的夏蟲，永遠盛世歡騰。

可閑情光陰里的消夏圖景遠不止此，鄉村里頗有幾個識得樂器的老漢們，每每此時也在屋外乘涼，他們吧唧著旱煙，東拉西扯著地里的莊稼，算計著收成，飽含滄桑的煙袋鍋里忽明忽暗地閃爍著火紅的喜悅，興致濃時，人們就能聽到不遠不近地傳來他們用笛子吹奏的《姑蘇行》或用二胡拉的《二泉映月》，伴著南腔北調哼唱幾嗓子的戲曲，這絲竹之聲有時像清風吹過柳條，有時宛如流水滑過青石，配合著清脆明亮，帶著露水和草木的氣息，帶著河流的氣息，帶著磚瓦泥土的氣息的蟬鳴聲，在鄉間葳蕤蓬勃的樹叢茅舍間縈繞不絕?！搬尴氖钗搓?，蟬鳴景已曛”，這樣的聲音能讓人心境不再燥熱，能讓夏夜變得清涼。配合著閉上眼睛，自己就仿佛是跳進了頭頂上的銀河，哪里還有多少暑熱呢？

在我工作城市的寓所里，臨窗遠眺，皆是樓宇，一種身為寄客的漂泊感常常令我默然，可是，在這幾個夏夜里，忽然響起的蟬聲，令我如履平地，如鄉間小路，身心忽覺有了歸依。聽著一縷縷細細的蟬聲，朦朧恍惚中，手中的書頁也往事漫漶——那一行行的文字，化作舊時故鄉的一片片水田、一畦畦莊稼、一座座臨河的農舍，一列列放學歸來的少年。我閉上眼細聽，蟬聲正從田埂間，從莊稼葉子下，從鄉村人家的屋檐下，從放學少年的腳趾間，一段段奏唱起來。聽著這樣的蟬聲，覺得世界再大再遠也不想去一探究竟了。遠方再詩意，都不如靜夜里的一盞燈、一本書。這時，你愿意像蝸牛一樣，慢騰騰伏在草叢里，在低洼的江湖間，收回觸角，蜷棲在一座座小小的殼里。

此刻，又是夜色蒼茫，垂掛四野，夜已入深，有蟬聲咫尺相伴，此時此境勝過知音剪燭……

（運銷集團  任卓越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