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苑擷英
孫文勝 散文——《麥子熟了》
麥子熟了
布谷的叫聲從村頭大樹上跌落的時候,父親正走在五月的麥田里。
艷陽下,大片大片泛黃的麥子,頂著碩大的穗子,彌漫成了浩瀚的黃金陣。父親頭戴草帽,佝僂著腰身,低頭細細地察看麥子的成色。夏風吹過,麥子們笑著、舞著,簇擁著他溢金漾波。他掐下兩個麥穗搓了搓,“噗”地吹去麥殼,尖角還帶著些微青色的麥粒,便胖娃娃般聚齊在掌心。放幾粒在嘴里咂摸,麥粒溢出的香氣,像一壇老酒,把他醉倒在了季節的香風里。
如果不是那串鳥鳴,鄉村的夏日其實是散淡的。路過田野,你會看到少年伏身在青蔓黃花間,靜候著一只粉蝶。走近村口,你會看到三兩個婦人,盤腿坐在青黃的杏樹下,手指翻飛摘著笸籮里的豆角。漢子時而爬上閣樓,時而癡怔望天,滿腹心事又手足無措。女人眼角偷瞄了一下,酸酸地嗔道:“麥還沒熟透呢,就坐立不安的,當新郎也沒見這么著急!”
和人一樣,麥子也知道張揚和拿捏。它們先是將馨香散出一絲,隔天又散出一縷,直至莊稼漢們等得有些焦躁了,它們才散出了芬芳濃郁的香氣。這時你要抬頭,肯定會發現天更高了,高得連遠處的山都矮了;地更闊了,闊得連頭頂的云都化成了絲。
天向黑的時候,頭頂咯嘣嘣地滾過一陣炸雷。接著,就有銅錢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下來,撲起的土腥味嗆得人直打噴嚏。 哥說:“壞了,要收麥子了,老天咋下雨了?”父親說:“白雨一陣陣,明天正好光場。”
光場,就是用碌碡把場地碾光,以便打麥晾谷捶菜籽。上學后我知道這“光”是古漢語中形容詞的使動用法,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“使場光”。父親用锨平整一遍后,我和哥拉碌碡,父親搖篩撒炕灰,我們就開始光場了。下過雨的地面黏黏的、潤潤的,碌碡或南北或東西,一遍一遍吃住茬口碾。積了一冬的炕灰干燥綿細,四處飛揚。碌碡碾過幾圈后,場地起明發亮了,我和哥的臉卻變成了花貍貓。歇過一袋煙的工夫,迷離花眼的太陽升高了,在場地上刻滿了篆字般的裂紋。父親東踩踩,西踩踩,復撒上炕灰和干土,我和哥重新開碾。等到地面平如鼓、光如鏡了,麥場就算做成了。
場地碾平了,父親上了一趟集市,購回了草帽、掃帚、鐵叉、推板等農忙用具,又擔水和泥,盤了一個大糧囤。囤的外邊,用黃泥漿涂了一遍又一遍。村頭的金豆串門見了說:“你能打多少糧食,盤那么大個囤?怕是裝不滿哩。”父親站起身咳咳兩聲,疾步就向后院走。哥對我說:“爸盼的就是個倉滿囤溢,這金豆問話也不長個眼色。”
吃罷晚飯,父親借著月色,霍霍、霍霍一氣磨了好幾把鐮刀。他用手指試試刀刃對娘說:“明天開鐮吧!”
第二天天沒大亮,父親就喚醒我們去割麥。路上,碰到了弓腰拉麥子的長命。長命說:“我用聯合收割機收了。你看,麥粒子都裝進袋里了。”父親一愣,我和哥趁機夸贊收割機割麥多么快、工序多么省。其實,我們是受不了又熱又累那份辛勞。父親掂著鐮刀木木地站在原地,紅黑著臉膛沒說一句話。過了一會兒,他惱怒地跺著腳說:“你們不割,我割!”扭過身子走向了麥田。那一年的夏天,無疑是父親最失落的季節。因為他準備了、盼望了好幾個月的收獲大戲,剛開場就快速地收了場。磨好的鐮刀割了不到半畝麥子,剩下的被哥叫來的收割機搶收了。這一切變化太讓人猝不及防了,以至他沒有機會親近麥子,沒能讓麥芒給他紋上夏的印記。
麥子走進人的肌體,人是活著的麥子;人魂歸泥土,麥子是活著的人。收獲的過程對于父輩們來說,不僅是一種生存的需要,更像是一種活著的典禮,與土地、與萬物交流的方式。人頭攢動、揮汗如雨的夏收已漸漸遠離了我們,但聽到那串鳥鳴,許多人的心里還會產生迎接麥子的念想和沖動。
(運銷集團 孫文勝)